第九十一章 往事如斯(2/2)
裴南秧看向眼前这个满面狂乱的男人,忽然间就明白了一切。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约摸一个月前,经户部尚书吴勇上奏,陛下同意重审宣怀太子旧案。后三司通过反复查证,发现当年的宣怀太子和那些涉案的青州盐商都是遭人陷害,于是陛下恢复了先太子的封号,并对当年卷入太子案的盐商全部予以平反。其中,许墉因多次为朝廷捐款捐物,于政有功,蒙冤至深,故陛下特别恩准许墉尚存亲眷中的适龄男丁免除科举,直接入朝为官。”
听完裴南秧的话,陶致身体一松,重重坐在了地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陶致突然仰起头,朝着地牢昏暗的上空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到了最后居然变成了悲痛到无法自抑的哭嚎。
裴南秧坐在牢房栏杆边的茅草之上,静静看着陶致宣泄着十几年来的隐忍和绝望,心口涌上的尽是感同身受的悲苦和无助。因为,在前世那些个血淋淋的夜晚,父兄的惨死亦是折磨着她的切肤之痛。
不知过了多久,陶致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咬着唇,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本以为只有不死不休才能快慰平生,没想到区区虚名竟也能牵动心绪,触动至此,倒是让裴小姐看笑话了。”
“你只是忍得太久了,”裴南秧垂下眼睫,将指甲重重嵌进了肉里:“若换作我,恐怕撑不到你这般境地。因为,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真的太痛了。”
“何止是痛,那根本是无法呼吸的锥心之感,”陶致闭上眼睛,艰难无比地说道:“当年宣怀太子案事发之时,我和小妹正巧去了成汉的亲戚家中,侥幸逃过了一劫。后来我爹被定罪,判了个抄家处决,府上男丁全部斩首,女眷通通充作官妓。”
陶致顿了顿,双眼血红,咬着牙缓缓说道:“等太子案风头过去后,我偷偷回到青州,花重金打听到了阿姐的下落。然而,等我赶到阿姐身处的花楼之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只留下最后一口气在。我清楚地记得,阿姐那时候静静躺在床上,双眼已经没了焦距,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口,尽是被鞭打和凌虐的痕迹。我当时怒不可遏,发了疯似地要去杀了花楼中的所有人,是阿姐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我的衣袖,让我照顾好妹妹,才阻止了我的行动。阿姐还说,我们的母亲,早在父亲被押走那日便已悬梁自尽,尸首当场就被官兵们拖了出去,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裴南秧闻言心中一阵酸涩,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出言安慰,可终究还是叹息一声,缄口不言。
“裴小姐,你知道吗?”陶致身体微微颤抖,哽咽着说道:“当年我的阿姐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及笄之时,前来求亲的公子哥们险些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可她偏偏不喜欢那些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而是爱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穷书生。父亲见那书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便也同意了这门婚事,说等那书生科考回来后,就给两人完婚。然而,过了大半年,阿姐也没等来那个穷书生。她担心他出了事,便托人去京城打听,可没想到那个穷书生已在京城成了亲,娶得还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从此以后,阿姐一病不起,直到五年后才慢慢缓了过来。然而,就在那时,我家被莫名卷入了宣怀太子的大案,以至家破人亡,而我的阿姐最终竟落得个万般屈辱的下场。”
裴南秧大骇,不可思议地问道:“娶了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你说的……是沈敬?”
听到“沈敬”的名字,陶致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阴沉扭曲,他微微张口,恨声说道:“想不到吧,他背信弃义在前,我阿姐忍辱负重,从未说过他的半分不是,可他却处心积虑,要置我全家于死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裴南秧冷笑一声,悻然说道:“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沈敬虽有才气,却是靠着老丈人才爬到了尚书的位子。他的夫人一向善妒,若让她知道你姐姐的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当沈敬在司勋司的嘉奖名单上看见你父亲的名字后,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就算没有碰上宣怀太子的案子,他也会用别的办法,将你们斩杀殆尽。”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哪怕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陶致面色青白,手握成拳,怒声说道:“死了一个沈敬还远远不够,他身后的公良氏也是将我家推进深渊的罪人,必须要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现在连活着都是一种奢侈,又何谈昔日的仇恨,”裴南秧神色黯然,偏头思索片刻后,蹙眉问道:“陶公子,我尚有一事不明,睿王平日里沉稳持重,并非冲动之人,为什么他这次会如此急不可待地在国子监中清剿惠王的人马?倘若他查案之时不像这般冒进,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昌德上书,你们就很难找到机会将这桩私盐案当众抖落出来。”
“因为他害怕,”陶致长眉一挑,冷笑道:“裴小姐知道皇后在宫中遭到刺杀的事吗?”
“刺杀当时,我就在皇后的重华殿中。那个刺杀的小太监功夫极高,一击不中后立刻逃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直指公良皇后屠戮忠良、残民害理、陷害宣怀太子。当时我见皇后的神色惊恐万分,便知道这纸条上说的多半是真的。”
“自是真的,所以公良皇后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抓回来,”陶致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锋芒,唇角轻挑:“那晚睿王带着人一路追捕,却在国子监附近把那刺客给跟丢了。但相似的纸条、相似的内容、功夫极高的杀手无法不让人将重华殿刺杀和国子监壁书案联系到一起。因此,睿王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往国子监,对学子们严刑逼供,妄图查出作案之人。至于睿王尽挑家中与惠王交好的学子下手,大抵是觉得宸王殿下在南疆应付公良峥的刺杀尚且自顾不暇,无法安排京中的这些事宜吧。”
“可这件事有一非常怪异之处,”裴南秧皱着眉头,向对面牢房中的男人问道:“那名刺客被追击时,从三丈高的宫墙一跃而下,竟然毫发无伤,还能躲过禁军、宿卫军、巡检司的追捕,这是得有多高的功夫?就算是我爹和禁军统领萧胤,恐怕都难以望其项背。”
“那天晚上,根本没有人从宫城跳下去过,”陶致对上裴南秧惊异万分的眸子,声音低沉而平静地道:“行刺皇后的杀手和睿王殿下全城追捕的刺客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